雪泥鴻爪龍耳寺 崤函道邊蘇秦村

    大雨傾盆，來去匆匆，到處濕漉漉的。柏樹高大，郁郁蔥蔥，澠池縣西南12公里處的蘇秦村，就隱藏在那大山深處。沿著泥濘的小路走到山嶺，向下望去，植被茂密，竟很難發(fā)現(xiàn)小村的蹤跡。

    村落依山而建，地勢東高西低，村北，有河流依村而行，村南，有山勢延伸而去。村民說，這種規(guī)劃遵循了“負(fù)陰抱陽、背山面水”的祖訓(xùn)，即使經(jīng)歷戰(zhàn)亂，也能為村民們提供很好的隱蔽。

    村內(nèi)有龍耳寺，900多年前，蘇軾沿著險峻的崤函古道而來，相傳在寺院小住，興之所至，題詩壁上。

    閣樓、廟宇、祠堂，十幾處明清院落，遙遙相望，綠樹密密匝匝，青磚灰瓦點綴其間。蘇秦村是否與戰(zhàn)國著名的縱橫家蘇秦有關(guān)？千年古村落，會收藏多少不為人知的往事？

    ◎雪泥鴻爪

    小村寧靜，雨的灑落，使得滿街滋潤，格外清爽。誰家的架子上，紅紅的西紅柿掛滿了水珠，摘下一個，濕潤潤一咬，酸酸甜甜。一只小花貓從一個墻角鉆了出來，向空蕩蕩的街巷掃了一眼，又極快地消失在街的盡頭。由于迅疾，像突然發(fā)生又未發(fā)生。幾個結(jié)伴女學(xué)生的出現(xiàn)，比它從容，學(xué)生們坐在畫架前，一筆一畫點染著，小村的一草一木、一磚一瓦，活潑在了水粉畫中，艷麗、柔和、明亮的色彩，招搖著新鮮與迷離。千年時光就在這新鮮與迷離中轉(zhuǎn)瞬而逝了。

    村中心的中央洼地處，有一座二層建筑，一層是涵洞，寬約3米，高約6米，由巨大石條鋪設(shè)，層層壘砌，二層曾經(jīng)供奉過“文武二圣”孔子和關(guān)羽的塑像，村民稱為文武閣。村內(nèi)有碑記載，它重修在清雍正十年（公元1732年）。文武閣青磚到頂，完好無損，注視著人來車往。

    村南的土山，莽莽蒼蒼，好似一條長龍，恰在龍耳朵的位置，建有一寺，取名龍耳寺。古人建造寺院，常選在深山幽谷之中，龍耳寺亦然。若從高處俯瞰，寺周圍的九條土嶺，如同九條巨龍，龍耳寺就坐落在最大的一條龍的耳朵上，四周山清水秀。

    寺院面北而立，依山而建，山背面有一座小山，滿山青翠的柏樹，柏樹山由此而得名。

    龍耳寺山門前一棵高大的梧桐樹，遮天蔽日。山門兩邊的山墻上，雕刻著一雌一雄兩只麒麟，山門的房檐下，青石雕刻的六條龍，活靈活現(xiàn)。龍頭兇悍，獠牙鋒利，龍眼飽滿，鬃毛清晰。龍身搖擺彎曲成弧線，周邊點綴云紋，似在水面，又似在云端。

    寺分兩院，中有大殿，建筑多是五脊六獸，獅子海馬，筒瓦滴檐，非常氣派。神案前，香煙繚繞，偶爾，一兩聲磬音，在空寂的院落里回響。

    金大定、元至正、明嘉靖年間，寺院相繼重修，立碑為紀(jì)，萬歷四十五年（公元1617年），又立下一通八角石柱。

    《澠池縣志》中寫到，寺院建于唐永貞元年（公元805年），宋熙寧元年（公元1068年）四月十一日，敕封為壽圣院，《宋壽圣院牒》記有“沔池縣蘇秦村龍耳院（寺）房舍三十二間……宜特賜壽圣院為額。”

    寺院聲譽(yù)日隆，訪客往來不息。

    900多年前的一個早春，蘇軾、蘇轍兄弟二人，沿著崤函古道一路西來，經(jīng)西安赴開封趕考。此時的古道，殘雪照山，冷風(fēng)刺骨，崎嶇難行，他們的手腳凍傷了，兩匹瘦馬也凍死在了路上。相傳，無望之時，兩人走進(jìn)了附近的龍耳寺。

    寺院老僧奉閑見有來人，和顏悅色，殷勤相待，溫暖了饑寒交迫的兄弟二人?；蛟S是感激，或許是歡喜，蘇軾、蘇轍多了幾分真性情，題壁揮毫，不羈與灑脫躍然壁上。

    三年后，蘇軾中舉，外放陜西鳳翔為官，又要經(jīng)過澠池，蘇轍送蘇軾到鄭州，分手回京，作詩一首《懷澠池寄子瞻兄》，“相攜話別鄭原上，共道長途怕雪泥。歸騎還尋大梁陌，行人已度古崤西。曾為縣吏民知否？舊宿僧房壁共題。遙想獨游佳味少，無言騅馬但鳴嘶。”

    蘇軾再次途經(jīng)崤函古道，來到龍耳寺時，早已物是人非，老僧奉閑去世，留下了一座藏骨灰的新塔，題詩的墻壁也已經(jīng)壞掉。往昔艱難，人生偶然又無常，他多了幾分感慨，寫下《和子由澠池懷舊》，相和蘇轍，詩云：“人生到處知何似，應(yīng)似飛鴻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，鴻飛那復(fù)計東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，壞壁無由見舊題。往日崎嶇還記否，路長人困蹇驢嘶。”“雪泥鴻爪”由此成為一種人生態(tài)度的詩意象征。

    ◎蘇秦舊宅

    出得龍耳寺山門，走下石板鋪就的臺階，是一道小坡，順坡而下，坡底有一條小溪，溪水潺潺，長年不斷。溪水兩岸，花草繁茂，溪水之上，石橋小巧。橋的盡頭，有一村莊名為庵北村。從前，村里的女人們常常三三兩兩，在溪邊挑水、洗衣。龍耳寺東側(cè)，相傳是桃花庵的舊址，如今有一片桃樹林，每到春季，滿樹桃花，一派妖嬈。

    龍耳寺碑文記載，到了金大定十三年（公元1173年），“此地奇功，圣像同宗，翠搖精字，壁掛寒松，層林映月，綠水流通，綿綿南北，密密西東；颯颯林敲松伴月，清清筠撼水前風(fēng)”。那時的寺院，該是久負(fù)盛名了。

    相傳，戰(zhàn)國末期曾佩六國相印的蘇秦，曾在這里生活。

    司馬遷《史記·蘇秦列傳》開篇的第一句話是：“蘇秦者，東周雒陽（今洛陽）人也?！笔妨嫌涊d，周時，澠池為雒陽邊邑，秦統(tǒng)一后才置縣。

    清代嘉慶版的澠池縣志，引用《伽藍(lán)記》中的一段原文：“乃今澠亦有蘇秦村并五女之冢，或為蘇秦之別業(yè)歟？”縣志由此推測，這里可能有“蘇秦舊宅”。

    《伽藍(lán)記》又稱《洛陽伽藍(lán)記》，是一部集歷史、地理、佛教、文學(xué)于一身的名著，北魏人楊炫之所撰，成書于東魏孝靜帝（公元534年至551年）時期。書中歷數(shù)北魏洛陽城的佛寺，分城內(nèi)、城東、城西、城南、城北五卷敘述，對寺院的緣起變遷、廟宇的建制規(guī)模及與之有關(guān)的名人軼事、奇談異聞，都記載詳實。它與酈道元《水經(jīng)注》一起，被認(rèn)為是北朝文學(xué)的雙璧。

    1988年版《辭?！贰疤K秦”條為：“蘇秦，戰(zhàn)國時東周洛陽人。”1999年版的《辭?！罚疤K秦”條則改為：“蘇秦，戰(zhàn)國時東周洛陽乘軒里人”，有人說，這一帶大約是在今天洛陽市洛龍區(qū)李樓鎮(zhèn)太平莊村。兩地各自論證，至今無果。

    蘇秦村村民說，1000多年前，這里就被稱為蘇秦村，蘇秦故里還會是別的地方？

    蘇秦的生平事跡，主要記載在《戰(zhàn)國策》《史記》，1973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中的《戰(zhàn)國縱橫家書》，又為蘇秦生平提供了新的重要資料。

    戰(zhàn)國時期，諸侯紛爭，眾多讀書人以游說的方式來實現(xiàn)自身價值。蘇秦、張儀等眾多優(yōu)秀的謀臣策士，經(jīng)常到各國游說，闡明自己的政治主張，成為戰(zhàn)國時期的一道風(fēng)景，其中最耀眼的明星，首推蘇秦。他落魄過、輝煌過、恐懼過，最終結(jié)局又極為悲慘。他的行為，他的勵志，無不帶著濃郁的傳奇色彩。

    蘇秦本是一介寒士，住在土洞茅舍，但他勤奮，拜師學(xué)習(xí)，師從齊國的鬼谷先生，學(xué)成之后，就開始到各地游說，總是無功而返。特別是他游說秦惠王時，一連上了十次書奏，他的主張終究未被采納，灰溜溜地回家?；丶視r，他綁著裹腿，穿著草鞋，背著書箱，擔(dān)著行李，形容枯槁，臉色黝黑，窮困潦倒，十分落魄。

    兄嫂、弟妹、妻妾紛紛譏笑他，受辱的蘇秦“很受傷”。他偶然得到一本《陰符》奇書，刻苦攻讀，常常學(xué)到深夜。他手拿一把錐子，一打瞌睡，就用錐子在大腿上刺一下，猛然間的疼痛，讓他一個激靈，再堅持讀書，“錐刺股”的典故由此而來。

    ◎五女之冢

    苦讀一年的蘇秦，再次出征。蘇秦屢次游說各國，滿懷豪情而去，總是無功而返。他屢戰(zhàn)屢敗，屢敗屢戰(zhàn)，一而再，再而三地游說失敗，卻并沒有一蹶不振。蘇秦文采飛揚(yáng)，辯才超群，一次比一次堅定，一次比一次堅強(qiáng)。他周游到燕國時，燕文侯聽了蘇秦的“合縱”策略后，如醍醐灌頂，馬上給蘇秦配備車馬，送他到趙國游說。

    蘇秦針對不同的對象，順應(yīng)其心意，或激或勵，或羞或誘，成竹在胸。最終，趙國、韓國等六國聽從蘇秦安排，組成合縱聯(lián)盟，讓他做盟長，統(tǒng)一調(diào)度本國的車馬軍隊。蘇秦同時擔(dān)任六國相國，風(fēng)光無限。

    蘇秦約定六國聯(lián)盟后，被趙肅侯封為武安君，蘇秦將合縱聯(lián)盟盟約送交秦國，從此，秦國不敢窺伺函谷關(guān)以外的國家，長達(dá)十五年之久。

    《史記·蘇秦列傳》說，蘇秦不費一兵一卒，說服齊王歸還了燕國的十座城池，卻遭到燕國其他權(quán)臣的妒忌、詆毀，燕王不再讓他擔(dān)任官職。蘇秦與燕王做了推心置腹的表白后，才消除了燕王的顧慮，繼續(xù)讓他擔(dān)任原來的官職。同時，燕王也知道了自己的母親與蘇秦私通，不但沒有怪罪蘇秦，反而對他越發(fā)優(yōu)待。

    即使這樣，蘇秦仍怕被殺，非?？謶郑K日如履薄冰。于是他主動請纓，要求到齊國做臥底，為燕國服務(wù)。

    齊湣王在位時，齊國大夫多人與蘇秦爭寵，便雇人去刺殺他。蘇秦當(dāng)時沒死，帶著致命的傷逃跑了。蘇秦臨終時對齊王說：“請您在人口集中的街市上，把我五馬分尸示眾，刺殺我的兇手一定可以抓到?！饼R王照辦，兇手果然主動出來，被齊王殺掉了。

    司馬遷稱蘇秦“其智有過人者”。《鹽鐵論·褒賢》說：“蘇秦、張儀，智足以強(qiáng)國，勇足以威敵，一怒而諸侯懼，安居而天下息。”

    蘇秦的一生，大起大落，他的家室，史料中并無過多的記載。龍耳寺所在的柏樹山南坡，向西不遠(yuǎn)處，有四個大土丘，一大三小，呈不規(guī)則排列，相距分別有數(shù)十米、上百米，村民稱為“五女墳”，相傳是蘇秦五個女兒的長眠地，也是《伽藍(lán)記》中提到的“五女之冢”。

    據(jù)說，蘇秦成名后，把夫人和五個女兒安頓在這里，女兒個個相貌出眾，聰敏賢孝，加上門第高貴，一時難以出嫁。

    大女兒、二女兒相繼憂郁而死，葬在柏樹山上。三女、四女不幸染病而亡，葬在前兩個女兒旁邊。五女18歲時，蘇秦被車裂而死，蘇夫人悲痛欲絕，不久于人世。五女殯葬母親后，自縊而亡。鄉(xiāng)人把五女葬在了大女兒的身邊，同一個墓冢。而后，在四個墓冢前栽下柏樹，后來柏樹漫山遍野。

    80多歲的村民講述，老人們說過五個女兒的四個冢是相通的，地上留有多個通氣孔。他們在墓冢不太遠(yuǎn)的地方走路時，經(jīng)常會聽到腳下的空洞聲。五女墳曾多次被盜掘，損失如何，不得而知，或許會埋藏著千年秘密。

    ◎院落相連

    雨后初晴，盈盈的綠色在灰瓦上繾綣，它的旁邊，一個院子廢棄了，不再住人。

    石板路帶著濕潤的印記，踩上去，有沁人的清涼。沿石板而行，轉(zhuǎn)進(jìn)一條窄巷，拐過一個斜坡，一片殘垣，又一個院落，一排排老舊的墻磚灰瓦。

    沒有了歡聲笑語，或是淺吟低嘆，也許屋門再也不會開啟，沉沉睡在了歲月里。

    大約建于明代的進(jìn)士住宅，二進(jìn)院落，五脊六獸，主房寬闊，方磚鋪地，做工考究，門前三級臺階，木質(zhì)大門，紋飾木窗。村民李氏父子家的院落，一連兩座院，坐北朝南，青磚到頂，立木磚混結(jié)構(gòu)。十多處老宅相望，當(dāng)年精心修葺家園的人，早已淹沒在了時光深處，建筑卻流經(jīng)百年。木窗上有精雕細(xì)刻的梅蘭竹菊、八仙過海、福祿壽喜……不同的畫面，或許蘊(yùn)含著主人不同的心性，那些深深淺淺的雕刻，伴隨著他們起起伏伏的人生。雨打花窗的黃昏，他們會以何種心情推窗聽雨？月朗星稀的夜晚，他們又會以何等姿態(tài)臨窗賞月？抬眼處，仿佛看到一個個遠(yuǎn)去的身影。

    是什么人建起了長長的院落，他們有過怎樣的過往？大多數(shù)村民只言片語，含糊不清。村子?xùn)|北部的臺地之上，有清代建的李氏宗祠，青磚墁地，祠堂的墻壁上，鑲嵌著兩塊碑，碑文有些模糊，隱約能看到李氏宗族的族譜，但是宗族的歷程，卻又語焉不詳。

    澠池縣交通運輸局局長侯建星說，蘇秦村附近有兩條著名的古道，絲綢之路上的崤函古道和三國時期的北山高道，蘇秦村就在北崤道上，北山高道從村子的西北4公里處蜿蜒西行，小村交通可謂便捷。崤函古道分為南北兩路，南崤道，由陜州沿青龍澗、雁翎關(guān)等地，進(jìn)澠池縣境，入洛河河谷，再經(jīng)洛寧、宜陽東行至洛陽；北崤道，由陜州城沿澗河?xùn)|行，經(jīng)龍耳寺、朱城（俱利城）等地，過新安，順谷水達(dá)洛陽。北崤道是崤函古道東段最為險要，也最為便捷的一條通道?；蛟S是這兩條古道相鄰，帶來了蘇秦村來來往往的興盛。

    龍耳寺從唐代建院伊始，每年的正月二十五，會在寺院舉行一次盛大的文化廟會，已傳承1000多年。2019年的廟會上，聚集了踩高蹺、扁擔(dān)官、“垛子”、劃旱船，還邀請了威風(fēng)鑼鼓、柳園獅子和濮陽雜技、魔術(shù)表演。那是村民小有成就者張新峰出資請全村人看大戲，逛廟會，圍著大鍋吃雜燴菜，連續(xù)三天，村民“狂歡”。

    蘇秦村的老宅院，沒人說得清楚它們的歷史，村民們卻樂得講述蘇秦的諸多故事，五女墳的神奇?zhèn)髡f。蘇秦，是他們最久遠(yuǎn)也最親切的記憶。